「翻滾吧！你我他，還有喵導」
文圖提供 林育賢
我，四十了。 
我承認這個數字讓我十分不想去面對它，因為它代表了你將會以「哥」的身分行走江湖。「哥」這個字充滿了不確定性的曖昧感，就像大多數歌迷看到瞇瞇眼的韓國男星大喊「歐巴」一樣，唯一比較確定的是動不動身邊就會不時的出現許多整整小你一兩輪的「妹」。
不過如果你到四十歲才發現更了解自己一些，應該還不算太晚，至少先誠實面對自己，這樣似乎才有力量繼續往下走吧？
一切都是從翻滾開始的…
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從翻滾開始的。
根據我老母的說法，一九七四年我不該出生。我老母跟我說，我是從路邊石頭蹦出來的。某一天的黃昏時刻，她一時心血來潮跟我父親大人去河邊散步，經過一顆大石頭後，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小時候我的身形長的有些奇怪，街坊鄰居都叫我「大頭賢」，因為頭大身體小，重心不穩，因此經常跌倒。
作者與父親哥哥童年合照
有件事我記得十分清楚，鐵道涵洞是宜蘭一個特殊的地景，鐵道劃過稻田將宜蘭一分為二，一邊為熱鬧的城鎮，一邊則為平靜的住家。鐵道底下會挖一個涵洞讓人車經過。
有一次小學放學後，我跟鄰居阿毛因為羨慕同學的塑膠人偶寶劍玩具，沒錢買的我們只好自己打造。我們撿了許多鐵釘，然後用了吃奶的力氣爬到涵洞上面的鐵道旁，將鐵釘一一排列在鐵軌上等待火車到來。我們學著電影裡的人物將耳朵貼在鐵軌上試著探聽火車的聲音，可是只聽得見鄰居阿毛緊張的心跳聲。
阿毛生氣地說：「原來電影是騙人，什麼都聽不見啊～。」
當我再度抬頭時，我大聲地叫阿毛趕快跑，因為火車就在離我們不遠處急駛而來，我們倆幾乎是連滾帶爬的翻到鐵軌旁，然後我看見幾支發出火花的鐵釘瞬間化成神聖的寶劍在空中飛舞著，接著就是阿毛的痛苦尖叫聲，因為其中一枝寶劍插在他的大腿上。
傍晚時分，火車上燈光投射的窗影在我們的臉上不停地流動着，我們只知道開心地傻笑着。
所以說，也許很多事情，在你很小的時候都已經決定了，我們只是順著走來。不，應該是說，我們只是繼續翻滾著…。
這是一條無論如何都必須走下去的道路！
文化大學號稱全台最高學府，不是分數高，而是因為海拔高。我們在四樓的教室經常上課上到一半霧氣就會飄入教室，台上的老教授已經看不見我們了卻依然繼續講述他的戲劇理論，等霧氣一散，坐在後排的我們就跟著霧氣一起飄走。
大學那幾年基本上活得還挺開心的，因為你只需要作三件事情：「看電影，寫劇本，然後拍電影」。二○○一年我正式加入台灣電影圈這個行列，不知道是傻還是比別人勇敢，大學同學裡真正留在電影圈的不到五人，大多不是轉到新聞廣告電視相關傳播業討生活，不然就是投入直銷保險業務工作，並且在多年後都成為頂尖業務銷售員，我想這應該都歸功於大學時代受過專業的戲劇表演訓練。
不過可能我加入電影圈的時機不對，當時出來拍電影的導演大都是五年級生（註：民國五○｜五九年代出生）。當時一部電影大約要花掉一千五百萬新台幣，一部份資金來自政府補助，另外一部份不是借貸就是偷偷拿爸媽的房子去抵押，電影好不容易拍完了卻完全沒有宣傳預算，所以就在大家不知道的情況下默默上片，並且在大家發現前又速速下片，一般票房回收不到五十萬新台幣，如果不小心破百萬，導演就會辦桌請客。
當時許多像我這樣的六年級上段班（註：民國六○｜六五年代出生）經歷過一兩部電影工作後，大多會傷心地離開這行，至於不走的原因是我還蠻喜歡這個行業的工作性質，有什麼工作可以不停的變換內容、故事、地點，接觸不同的人事物，我只想證明作自己喜歡的事，有這麼困難嗎？
後來我在二○○二年完成了我進入社會工作後的第一部紀錄短片《鴉之王道》，因為這部短片我對自己有了更多自信，因為這部短片我爭取到進入電影圈的入場卷。
不翻怎知身體好，不滾怎知夢想美！
當我天真的以為機會就將來臨，但是很抱歉，答案是：「準備打包回家吃自己吧！」二○○三年年初，台灣電影圈預估當年的拍片量只剩下個位數，我被通知農曆年後可能沒有工作機會了。所以回老家宜蘭過年前，我跟我學長借了一臺攝影機準備回家長期抗戰當孝子。
沒多久，所謂的翻滾奇蹟一出現：我的教練哥哥從體操國手退役回來了。他在亞運體操賽受挫負傷回鄉，人生最大的遺憾是沒去過奧運會，所以他決定返鄉回到母校教小朋友練體操，希望一年後帶他們參加全國體操賽，十年後帶他們挑戰奧運舞台。
聽他描述的過程我眼睛都發亮了，這不就是個感人熱血的運動勵志電影嗎？老天爺，我的機會來了！可是隔天我隨他去體操館探望那些小孩時，我發現這群小孩裡一個愛哭鬼，一個瘦皮猴，一個流鼻涕，左看右看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練體操的料，著實傻眼。
紀錄片《鴉之王道》劇照
凡事總有個開頭，我跟我哥提出想拍攝他們的想法，會不會變成一部片子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卻送我兩個大大的打擊，第一是你們拍的國片實在難看死了，每次進去不到十分鐘就睡死了，一覺醒來竟然發現鏡頭連動都沒動，跟睡前一模一樣，見鬼了！第二是 「我們又不是明星，拍我們給鬼看喔！趕快去找工作，離開這一行卡實在啦！」雖然說的有些誇張，但我也無力反駁。
由於我擁有金牛座的固執堅持以及生日過三天就是雙子座的靈活善變性格，所以快速找到可以生存下來的方法。
當時我哥在訓練小孩的過程中，由於太過辛苦導致有些小孩會鬧脾氣，所以當我哥跟他們說哪裡動作做錯了，小孩就會頂嘴說哪有？你有看到嗎？我說我全程都幫你們拍錄下來了！我哥突然覺得我有用了，就決定收留我。
當時真的很苦，解決了拍攝問題，還有一個現實的生計壓力，當年的電影環境根本沒人願意投資拍電影，更何況是紀錄片。我經常懷疑自己在幹麼，是否撐得下去，是否該放棄。
直到有一天小恩來了，所謂的翻滾奇蹟二，改變了我的想法。
小恩就是片子裡大家熟知那個愛哭鬼牛奶糖小朋友，那時他才六歲，幼稚園大班。我發現他每天都笑著來哭著回家，因為那時他正在學劈腿，痛到快要死掉。我跟我哥打賭他下個禮拜不會來了，結果小恩依然天天笑著來，然後天天哭著回家。
有一天我自以為是的正義感作祟，帶小恩去操場散步，我記得那天有夕陽。我問小恩是不是有家暴還是被教練脅迫，看你這麼痛苦為何要繼續練呢？此時，小恩跟我說了一段話，很像我們看日劇時看到戲劇高潮時主角會說的經典對白。
小恩說：「你知道嗎？我在這邊學會一個後空翻，比我在教室考一百分還來的高興。」接著小恩轉頭用手指著我說：「那你呢？你開心嗎？」
我當下眼淚差點噴出來，這個六歲小孩是練體操練到頭殼壞去還是怎麼了，怎麼可以說出這麼簡單卻有它道理的話。我想「喜歡就去做吧！又沒人逼你，家人巴不得你趕快離開這行不是嗎？」
六歲的小恩
於是當時不到三十歲的我有一個簡單的想法，假設我能活到七十歲，敢不敢在這個時候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去追求一件所有人都認為是在浪費生命浪費時間的事呢？或許這一年我失敗了，但是我不相信我往後四十年的人生就等於失敗，因為這個經驗會讓我更清楚我的能耐在哪裡，我該往哪走吧！於是當下我決定陪他們一年，給自己一年的時間試試看。
如果在你很年輕的時候就得提早面臨一些困境，那就讓它來吧！無須害怕，人生必定有轉機！
後記 
有人曾經問我一個問題，是否有什麼人事物讓我發現自己潛在的特質或是踏上這條電影的道路？
這讓我想起父親大人往生時舉辦的紀念法會上那顆從星空中劃過的流星。那年我7歲，我記得全家圍著一個燒紙錢的火爐繞啊繞，可能是繞得頭暈眼花還是怎麼了，法師說：「大家一起抬頭看天上，你老北已經過橋了，他的身體與記憶將化作一顆流星，轉世投胎去了。」結果夜晚的星空中果真劃過一道流星，真是神啊！一個充滿奇蹟與希望的夜晚記憶，成為我心中不可磨滅的畫面。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如果可以因為製作一部電影，而感動鼓勵到許多人並且改變了他們的人生，那我十分願意繼續我的電影夢。
2014-10-01
電影《翻滾吧！阿信》劇照
林育賢
朋友稱呼他「喵導」
一九七四年生，台灣宜蘭人
文化大學戲劇系影劇組畢。作品經常以幽默風趣的快節奏手法，呈現個人對社會人文的細膩觀察，趣味中帶有豐富的省思。
二○○五年拍攝首部紀錄長片《翻滾吧！男孩》，創下台灣首輪戲院上映長達三個月的票房成績，並一舉拿下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殊榮，並將「翻滾精神」深植在全台灣觀眾的心中。
二○一一年拍攝劇情長片《翻滾吧！阿信》，描述親哥哥阿信教練九○年代青少年成長故事，並獲得金馬獎五項提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