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帶我去爬山

圖文 張嘉行

 

國中畢業,成績不是很好,勉勉強強搭上一所私立高中的末班車,爸爸說:要念高中才有上大學的希望。

因為是家裡的唯一男孩,長年待在部隊裡的爸爸一直對我有著期待,希望我好歹念個大學畢業,多少在社會上比較容易立足一些。

 

那一年的高中生活非常痛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低人一等,也不知道這種學習對將來有什麼好處。高一下學期的期末考試末堂測驗,我草草在試卷上填上姓名便繳了卷,反正死活是要留級了。

背起沈重的書包搭公車往西門町,鑽進電影院看魂斷藍橋,後排的北一女學生嘻嘻哈哈的笑鬧著,應該是慶祝學期結束迎接暑假吧!我看著螢幕上提琴手演奏著主題曲驪歌,斗大的眼淚不爭氣的掉下來。

 

收到成績單的那天,剛好爸爸輪休在家,面對滿江紅的單子發愣了好一會兒,之後顯得很疲憊的問我有什麼打算。我鼓起好大勇氣說我不想再念了,我想去讀復興美工,他想了好久說好吧前途是你自己一個人的。

 

憑著從小跟爸爸一起學畫畫的本事,很順利的進入美工學校,這是一個全新的環境,沒有任何學科壓力,反之所有的要求只在乎你術科本事:能不能在學校安排的各項比賽中得到好名次。基礎訓練非常嚴格,教師拿著美工刀審查素描,操場上經常看見舉著自己不合格作品罰站的學生,我在這種環境裡感到異常興奮,像是從其中得到之前悲慘一年的補償,在這裡我是翹楚。

 

但翹楚也需要接受嚴格訓練,每天總有作不完的圖學美術字作業,每天回家吃完飯後總是立刻趴在桌前用三角尺圓規雲型尺針筆和4A銅板紙努力不懈,總要拼到半夜才能完成,如果達不到要求可是一定被退回重作的。家人驚訝的看到我變得如此努力,以為我終於找到自己人生奮鬥目標,一方面暗自高興,卻又開始擔心我的健康。

 

 

有天爸爸忽然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爬雪山?我嚇了一跳,覺得他好像變了個人似得,然後說好啊。爸爸一向有著登山的嗜好,經常利用假期跟登山社上山,只是之前他不贊成我請假曠課,從來不找我去。可能因為現在念的是職校,不需要再在乎那些了吧?爸爸竟然要求我請假兩天跟他去登山。

 

我們在星期五的晚上搭著小巴士出發,車上滿滿是登山客和他們的裝備,濃厚的氣味和顛跛車程讓我一夜沒能睡,清晨時刻我們到了武陵農場。空氣十分新鮮冷冽,灌進我的肺裡好像將整個人從裡到外掏翻了一圈。我們搭起爐子,煮了香濃的煉乳牛奶,吃了幾片餅乾之後開始上路。

 

高山的路果真是不一樣,從進山的第一刻就可以感受到那種不同的氣質,與郊山不同,高山的路相較嚴肅沈默許多,隨著高度慢慢增加,植被和景觀也跟著改變。我和爸爸各背著十幾公斤重的背包,默默的在不斷迴旋上升的山徑上移動著,沈重的包袱讓我們失去開口氣力,彼此清楚的聽到對方吸吐聲響,有時候均勻,有時候顯得濁重。因為和其它的夥伴不認識,一路上總是和爸爸一組,一會兒他在前領著,一會兒我超越過他。休息時候我們放下背包,拿出水壺和準備好的芭樂,慢慢的喝水啃嚼著芭樂,然後輕鬆的對話。開始彼此詢問一下體能狀況,之後聊一些家裡的事情:媽媽最近心情不好,因為大姊又跟她頂嘴,賭氣住在學校一個月了,沒回家也沒打電話要生活費…我則跟爸爸說著學校裡的事情:作業展時我們如何將每個人的作品張貼在會場展板上,整個年級的學生作業如何壯觀的被排列展示,到了第三堂下課時大家便前去展場,觀看誰的作品被貼佳作標籤,誰的作品被蓋印有待加強章,我小心的掩飾心底驕傲告訴他:我幾乎每次都能得到佳作。爸爸微笑著,輕輕的嘆了口氣。

 

晚上在七卡山莊早早的便睡了,因為十二點就要起身登頂。我們被人從睡袋中叫醒,穿好衣服繫上綁腿,頭上戴了個頭燈,跟著登山人群緩緩向上攀爬。夜裡的天空看起來很清晰,星星顯得又多又近,低著頭看見黃色綁腿在山徑裡一前一後,抬頭向前是一條長長的燈光河流,隨著這條河流慢慢向山頂前進,天亮時我們到了三六九山莊,這裡有著一片草原,許多的白色枯樹幹挺立著,翻過這片白樹林鑽進黝黑森林,終於到了雪山圈谷邊山腳下,眼前圈谷風景氣勢好大,約幾十公里直徑寬上千公尺高的雪山山脈將雲海盛著,向下白茫茫一片深不見底。

 

 

人群隊伍在這裡開始鬆動,三三兩兩的根據各自體能狀況向上攻頂。我等了很久見不到爸爸,剛剛在路上他似乎就落後了,我坐在山腳下灌木叢邊等待,十幾分鐘過去仍不見人影,問問後頭趕上的山友,說是還在後頭。一個路上結識的山友停下跟我聊了一會兒,從襯衫口袋取出煙來,一邊點煙一邊歪著頭問我要不要,我想了想就接了過來,正在他幫我點火時,卻看見爸爸氣喘吁吁的爬了上來,刁著煙的我跟他碰見時都是一愣,然後他慢慢走了過來,對著我們笑笑著說:「還是你們年輕人有本錢…」接著在我身邊坐下休息,慢慢的喝水。身旁山友也敬他一根煙,他接過放在嘴邊,我們父子倆個就這麼坐在圈谷邊上,跟初認識的山友抽著煙休息,眼前層層雲朵滾動翻騰,像是一片寂靜沒有聲音的海。

 

 

此後我們經常一起去爬山,當假日時他會先找好目標,然後約我一起去,慢慢的我跟他比較有話可聊,也能彼此溝通一些心裡的想法。在我進入大學之後離開了家去中部唸書,爸爸也因為身居要職事務繁忙很難再跟我一起去登山,這個屬於我們父子的交流方式也就停了好一陣子。然後我畢業、當兵、進社會作事、結婚生子,爸爸也退役在家,每日安心讀書晨泳,定期出國旅遊,慢慢的也就沒再去登山了。

 

幾年前爸爸身體檢查結果得了胃癌,醫生吩咐儘快開刀割除胃部,在很匆忙的狀況下爸爸進了醫院,手術那天早上,爸爸特別去榮總後面山上軍艦岩走了一趟,手術後恢復情況雖好,但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身體狀況大不如前。醫生告訴我手術結果確認癌細胞已經蔓延,我一直沒敢告訴他,只希望他能抱持最佳期望維持著身體,一方面也掙扎該不該讓他知道自己狀況早點進行化療,就這麼一天拖過一天,爸爸的身體竟也漸漸恢復,於是沒再敢跟他說明。就這麼過了一年多,一次又一次的回診過程總是回覆不一,爸爸也就在半信半疑的情況下進行調養。

 

為慶祝他手術後一年恢復良好,我們家人帶著他和媽媽去清境農場旅遊,我們在農場民宿住了一夜,第二天我開著車帶他們上合歡山走走,經過石門山登山口,看著這一條短短的高山小徑,我問他要不要試試上山走走,這可是列名台灣百岳之一的山頭呢!他很興奮,於是我們一行人便爬上山徑,天氣非常好,高山草原上徐徐微風吹的人非常舒服,鈷藍色的天空映著綠色草原讓人感到放鬆,平日爬四層樓梯顯得危危顫顫的爸爸,這天顯的精神特好,看著他攙扶著媽媽走到山頂,我覺得人生幸福莫過如此了。爸爸愛喝濃烈咖啡,我解開背包,取出爐子,煮了一壺咖啡,大家心情十分愉快。

 

 

十個月之後,爸爸過世,我們將他的骨灰供奉在金山一座靈骨塔中,靈骨塔座落在山頂上,面對著大海和一片寬廣綿延的山坡地。

 

 

 

2006-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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