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湯姆、微笑大叔 文 湯姆
一．新城烤地瓜
一個星期天的早上，心情愉快的開著車往花蓮去。從南港上行，穿過深坑石碇，進到山裡頭。
雪山隧道長又長，帶著燜燜迴聲的廣播更讓人神經遲鈍，正閒著慌數著逃生出口編號三十八，前方一陣大亮，蘭陽平原到了。
五號國道像一條長長的拉鍊綴在平原水田中間，水田像鏡子似的將天空分隔成無數的小菱形，我的車子快速穿越，向遠端海山交界奔去。蘇澳港門前一個反 大拐彎，接著是蘇花公路。
經過東澳慶安堂，據說這是個可以望見日本與那國島的地方。繞過粉鳥林海灣，翻過烏石鼻崖，出新澳隧道，南澳的海岸農場總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我很享受在這兒吃便當的感受；不過可不能久留，待會兒還有好一段臨海山路要繞呢！
想起一件往事：小學三年級第一次跟爸爸媽媽去花蓮，搭的是當時最時興的花蓮輪，我們從海上望著中央山脈，一條細長的路掛在懸崖上，有時看見一串長長的車隊沿著公路緩緩移動，我身邊的老阿伯跟朋友說：「阮當時作日本兵伕，就是在彼條東海道上行軍去後山啦…」
今天的集合地點在九號公路新城路段，靠近一家公路邊上的便利超商。超商後頭有片菜園，菜園再過去一點，是片海邊防風林，防風林再過去一點，就是太平洋了。
接近集合時間，陸陸續續有車子來到，一群爸爸媽媽帶著小朋友下車，突然間人聲鼎沸好不熱鬧。今天是花蓮大王菜舖子跟凱風卡瑪兒童書店合辦烤地瓜活動。兩個學生模樣的女生手上抱著點名冊招呼大家集合。我們從便利超商邊小徑往海邊方向去，防風林後面出現了一間農舍，大王拿著廣播喇叭：「各位爸爸媽媽小朋友，今天我們要到田裡挖地瓜，請大家參觀一下這塊有機耕作的地瓜田，認識地瓜長什麼樣子，然後我們去海邊烤地瓜…」
一大群大人小孩興奮的吱吱喳喳來到田邊，一畦一畦夾雜著野草的地瓜葉子，田畦中立著一些白色寶特瓶似的塑膠罐，這是捕捉蚜蟲用的，大人小孩好奇的觀看蟲子。接著我們下田採收地瓜，土質非常鬆軟，像咖啡渣一般的顏色質地。這片田種的是黃皮黃肉的品種，個頭不大，俗話說：「地瓜好吃免大粒」，比手掌心小一點的會更香甜。據說這塊田裡的地瓜，當年可是供應台塑王老先生食用的呢！
接著我們將地瓜篩選出大小，比較細長的取走，準備煮地瓜薑湯。大一點的包上錫箔紙裝進籃子，然後走兩步路來到海邊，大家開始挖起沙坑。有人自告奮勇去附近木麻黃林子裡找枯死的樹幹，幾個愛玩的爸爸們紛紛拿起鋸子準備大幹一場；說說笑笑之間大夥兒將火生起，眼看沙灘上幾個火坑亮旺旺的好不熱鬧。樹皮的灰在火中轉成黑色，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沒多久發出紅色亮光。這時將餘火撲熄，把地瓜扔進坑裡，沙子推回去埋好，準備喝地瓜湯。
東部的白天總是比較短暫，太陽很快的落到海岸山脈那一端，天空忽然地光線柔和了，一陣陣海風吹過來將煙吹散。我看著這群快樂的爸媽還有小孩，很是羨慕花蓮人的生活。
天黑了，大王和他的夥伴們告別各位爸媽小孩們，大家懷裡抱著火燙的地瓜與笑容分手。大王這才有空向我走過來：「走走！帶你去吃好料的！」
二．美崙七星潭收魚
今年年初，來花蓮採訪取材，跟著大王去買魚。天沒亮，我們穿著厚夾克來到七星潭海灣，看著不遠處海上幾點漁火在浪中起伏，山頂上還見著幾顆星星。沒多久天色漸亮，暖烘烘的太陽懶懶的從海平面上露臉，靠北邊遠一點，清水斷崖石壁在晨曦中映著粉紅色光芒。
七星潭原來是個海灣，這兒有個定置網漁場，據這裡漁民說，外頭黑潮通過，許多大洋裡的魚經過這兒會繞進來休息覓食。問他們有些什麼魚？「很多！曼波、鮪魚、鬼頭刀、炸彈魚…很多！」
幾個漁民趁著浪頭後退，將舢舨用力推進海裡，然後到漁場上接魚。這天浪不算大，好像收獲不錯，海面上一陣喧譁。沒多久，一輛推土機開過來，將舢舨拖上海灘，我們上前觀看，乖乖！這麼大的曼波魚！比一個大人臂膀伸直了還要寬，我們看著這傳說中的奇妙動物，十幾顆長著兩片船帆似大鰭的腦袋，一片片橫躺在舢舨上，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不過大王的目的並不是曼波魚，他選擇的是一些比較小尾，適合進一般人家廚房的魚類。卡車將漁獲運到港邊市場，將魚一股腦兒倒在箱子裡，魚販們紛紛上前搶貨，用最短的速度搶收相中的魚，並且高聲跟漁場老闆喊價。大王在魚販子堆中鑽來鑽去，神情嚴肅的挑著這週要配送的鮮魚；「這些魚販太厲害了，你很難跟他們搶，有時候沒辦法，只好喊高價搶貨，他們還會跑來跟你說：你別亂喊了啦，待會兒我多買一些賣你好了…」大王搖搖頭笑著，一副不好意思糗樣。
大王原本在研究所時來花蓮這兒幫著做城市計畫，作著作著，就愛上了花蓮，跟新婚妻子移民到這個東部城市來。妻子懷了小孩，開始注意有機飲食生活的問題，於是夫妻倆開始尋找東部的有機農場，想要直接跟農夫買菜。農人是找到了，可是量太少也不好常常去騷擾人家，乾脆集結一批好朋友，大家一起合購有機蔬果，夫妻倆還不辭辛苦的分裝配送，沒想到參加的人越來越多，原本只是好念頭要與好朋友分享，竟也就湊成了一件生活大事。大王開始認真想著，這事情對他原先作都市計畫似乎有些合譜之處，他可以趁此為地方上的小農作些傳銷廣告工作，也讓遠離土地的都市消費者能夠經由每日吃食材料更了解自己的土地問題…既然之前理想不容易實現，不如就從此開始吧！
大王與老婆莉婷都有些美學潔癖，喜歡把環境弄的舒舒服服的，夫妻倆找到美崙山下一間有前後院的老房子，簡單粉刷打理，正式開始了他們的有機蔬果宅配生意。兩年多下來，靠著朋友間相互宣傳，以及部落格與媒體的推波助瀾，漸漸有了名氣，生意也慢慢穩定成長。
我們來到這間老房子，前前後後刷的一身白，前院中種植漂亮不做作的草皮，兩三輛單車，很有點設計工作室的個性。進入屋內，白牆上張貼著漢聲出版的農作物繪圖月曆，簡單木架上放著一排藤籃，幾條漂亮的莿瓜跟橙黃色的柳丁整整齊齊的擺著。每週配送的日子裡，工作人員將剛運送到的果菜取出，細心將水果表皮擦拭乾淨，在工作室裡長桌上秤重分裝。近來訂單不少，工作又得搶在宅配車抵達前完成，感覺很是忙碌。在這兒工作的多是一些學生樣的年輕人，個個散發一種年輕純樸卻很堅定的理想氣息，像是心底有顆剛烤好的地瓜似的。
工作室又經常辦些活動，假日的時候，將滿滿一屋子菜籃長桌磅秤搬開，留下一個白色房間幾排椅子，有時候請大家來作豆腐，有時候嘗試揉麵作麵包，也都是滿滿一家大小，熱鬧的很。
三．吉安的雞場
週一下午不分菜，大王跟同事忙著處理接單與菜單的編寫，不時的跟農人接洽，這週有什麼？哪樣東西正當時？能採收多少數量？前天一陣風將水果吹落了不少，昨天一群鳥糟蹋了一田四季豆，嗯這週小白菜不錯那多來十斤好了，然後另一面要跟客戶確認訂單：林小姐這週水果有點缺，妳要不要拿地瓜換？王媽媽四季豆這禮拜沒了，不然我多給妳一些小白菜好嗎？
大王太太莉婷忙著在廚房作飯給大夥吃，有時對著喊要媽媽抱的小女兒說妹妹妳先去找爸爸，人手不多但場面依然忙碌。
總算告一段落之後，大王帶著我們去吉安的養雞場。雞場在山腳下，主人帶著我們走進雞圈，一棵棵葡萄柚樹下的綠草地，許多雞漫步在熟透落下的柚子間覓食。我第一次見到蛋雞與肉雞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品種：這兒的蛋雞頭上頂著紅冠，不知道的人以為牠們都是公雞；肉雞倒是無冠，身材結實矯健，走路昂頭挺胸鬥氣十足。我們聽雞場主人非常自信談他的雞，據說這兒的養殖過程自然人性，蛋的品質口碑很好，單價高不說，在台北超市之間還引起一番商業爭奪戰。
我們感嘆現在這年頭食材是顯學，大家普遍吃的素質都提高了，要求也更高了些，要知道來源出處，還要知道農人的名字。也難怪我香港朋友感嘆：在香港一切都仰賴進口，美國牛肉問題不但不見人提出異議，甚至連上報機會都無…
好在台灣還有這般自給自足的環境，我們也都還可以對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土地有所要求與思考…當晚我一邊吃著鮮嫩的雞肉，一面這樣想著。
四．鳳林吉拉卡樣部落有機農場
週二是大王菜舖子的收菜日，我們跟著大王去了在鳳林的有機農場，鳳林離花蓮市四十分鐘車程，農場又離鳳林有段不小距離。這兒是個阿美族部落，世界展望會輔導族人在此圈地耕作有機農業。習慣使用農藥化肥的農民，要一下子改變習慣其實是很難的，如果四周環境只有一片田打算採取有機耕作，這樣也不成。所以這兒很難得，可以有個完整的環境嘗試不傷害土地與農人的耕作方式，不過地處偏遠，還得要積極解決產銷問題才行。
我們在雨中到達山興部落，幾個阿美族農人看見大王來，高高興興的打招呼。今天早上收的是莿瓜與小黃瓜，大王拿了一根給我們看：「你們看！莿瓜表皮其實是有刺的，要像這樣粗粗的，有一粒ㄧ粒小刺，這才是新鮮的莿瓜。」我想起超市分裝包好在保麗龍盒裡的莿瓜們，一身的刺都已經摩擦脫落。我們走到大豆田裡，記得前一天還幫著菜舖子篩選黃豆。大豆成熟乾燥脫落後，就是我們平時拿來作豆腐的黃豆。因為進口穀物占盡優勢，現在幾乎已經沒有人種植了。相對進口基因改造的結實飽滿黃豆，菜鋪子收的本地黃豆就顯得外觀參差不齊醜陋多了，需要一一用手挑選，將難看或不飽滿的豆子挑開。
這裡的田面積都小小的，這裡一區那裡一區，跟一般大量種植的田地景觀很不同，可能是避免單一種植大量消耗土地能量有關。不遠處有個小山丘，臨著山腳可以看到許多柵欄，一個阿美族小姐說：「那是要防山豬來吃的！」「有很多山豬嗎？」「有喔！一家子，大的帶小的，一窩窩，很會吃ㄋㄟ…」阿美族人講話有種好玩的口音，總是將一連串的輕聲後加上一個重音，像是要重複確認那個字的意思。這位阿美族小姐負責這兒的產銷，臉色之間滿是叛逆不羈的架式，保留了山民的氣息。「我們這裡叫做吉拉卡樣，日本人把我們名字改成山崎YAMASAKI，後來漢人政府又把她改成山興，我們這裡人不喜歡，現在還是叫吉拉卡樣！」嗯，吉拉卡樣真的比山興好聽多了，我們也這麼覺得。
今天本說好要收四季豆，沒想到成熟豆子還不夠，農人就說不收了等下回吧！大王已經接了單的，急忙央求阿姨幫忙先收一公斤應急，於是阿姨拿著籃子，慢條斯理的踱步到豆棚中，細細挑選已經可以採收的豆子，我們也趁機伸手摘了一條放進嘴裡，一股清脆香甜的味道立刻蹦了出來。這兒空氣環境特別特著一股新鮮味，我想住在這兒的人一定都比較健康。
天空下著毛毛細雨，我們在雨中跟阿姨們再見，離開這個世外桃源。
回到菜舖子，忙碌的一天又要開始，我們一邊喝茶聊天一邊幫忙挑豆子。沒多久，今天收的菜全送到了，我們幫著將菜搬進工作室，跟著大家一起分菜，不時想起來採訪的目的，順便拍個照什麼的；最後我們要求大家一起拍個團體照，大家都很害羞，又顯得有點小興奮。工作結束後，大家裝了一麻袋的蔬果讓我們帶回台北，一路上看著藍色的太平洋，車子裡滿滿都是新鮮的滋味。
2009-12-01
大王一家子和工作夥伴們在菜鋪子前院合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