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樂迷之路

 圖文馬世芳

 

 

聽音樂這件事,我的啟蒙其實很晚。當然,母親是資深電台主持人,又辦過很多演唱會,音樂於我,並不陌生。然而那只是成長記憶的背景,我從不曾主動踏進那個世界。兒時風風火火的校園民歌運動,以及那許多場母親帶著我去參加過的演唱會(很多都是在後台、側台伸著頭看完的),熱鬧興奮之情當然也有,但始終是「不知其所以然」的。

 

小學到國中時代,我最喜歡的還是日本動畫主題曲。看漫畫、租動畫錄影帶,是我代人童年非常重要的娛樂。那時錄影帶店可以找到很多日本動畫,字幕翻譯經常亂七八糟,但我們都看得懂──和許多同代人一樣,我是因為那幾年卯起來看日本動畫而學會了五十音的(不過直到現在,程度也還停留在五十音…)。

 

當年最迷戀的作品有哪些呢?松本零士的《宇宙戰艦大和號》、《銀河鐵道999》、《千年女王》、鳥山明的《怪博士與機器娃娃》、北条司的《貓眼》、高橋留美子的《福星小子》,動畫版都很精采。八十年代初經濟爆炸成長的日本,動畫產業如日中天,主題曲和插曲編寫錄唱品質極高,屢屢攻佔流行榜。有幾首經典作品,現在聽到我還能馬上跟著唱:《再見銀河鐵道999:安得羅美達終點站》映畫版(1981)禮聘美國歌手Mary MacGregor(她是1978年全美冠軍曲”Torn Between Two Lovers”的原唱人)創作、演唱的”Sayonara”,溫柔、細膩,哀而不傷,應該是我這輩子第一首真正愛上的英文歌。為了擁有杏里為《貓眼》電視版動畫演唱的主題曲”Cat’s Eye”,我一邊放錄影帶一邊把手提錄音機對準家裡那部十五吋電視機的喇叭,錄下來的音質非常破爛,卻還是翻來覆去地聽,樂此不疲。

 

用同樣手段錄下的音樂,還有1985年台視播映的影集《飛狼》(Airwolf)主題曲,那是一架可以超音速飛行的直升機,每每演到關節處,主角霍克都會叫副駕駛沈大佬「把地獄之火給我!」然後用空對地飛彈轟爛敵人。Sylvester Levay創作、彈奏的主題曲,典型的八十年代中期MIDI音色,當年所有迷戀軍事火器之類玩意的男生都能從頭哼到尾。

 

1985年是我的「西洋音樂元年」。我十四歲,跟著許多同代人一起認真迷上洋文歌。真正打進腦海、揮之不去,並且認認真真喜歡的第一張西洋音樂專輯,算起來應該是群星救助衣索匹亞的義唱名作《We Are The World》(四海一家)。那齣匯集當時樂壇大腕在錄音室輪唱的主題曲MV在電視反覆播放,深入人心,台灣綜藝節目甚至有藝人用子母畫面播放原作,然後從頭到尾模仿每一位歌手的表情取樂觀眾。裡面有個傢伙鼻音濁重,半唱半念還走調,眾人之中數他唱得最難聽|我便這樣認識了Bob Dylan。

 

這一年Madonna的第二張專輯《Like a Virgin》橫掃全球,我也迷上了這個辣妞兒,回頭找來她1984年首張同名專輯補課。唱片公司送了一件印著Madonna那幀冶艷之極的唱片封面  恤給母親,馬上被我接收,一有機會就穿上身,頂著一頭「髮禁」時代的短毛,自覺時髦,得意得很。1985年另一組橫掃全球的偶像是Wham!(此間翻譯成『渾!』合唱團),專輯《Make It Big》奪下英美榜冠軍,狂賣逾千萬張。我從母親的抽屜找到他們第一張專輯《Fantastic》(1983),很愛那首其實不算太紅的饒舌歌”Wham!Rap(Enjoy What You Do)”,還用美術字仔仔細細抄下完整歌詞,送給同班另一位也迷西洋音樂的Wham!粉絲(現在想想自己到底抄了什麼,也是始終莫名其妙)。

 

許多瘋聽西洋歌曲的同學,每周一定去唱片行索取影印的Billboard榜單,密切關心排行名次起落,認真不下大人關心股市加權指數,那兩張榜單(Billboard Hot 100單曲榜與專輯榜),就是當年我們追趕第一世界流行風潮最方便的工具。那年頭一百塊零用錢可以買一卷正版卡帶,盜版卡帶則要價三、五十塊不等。買一卷正版錄音帶等於兩三天的飯錢,大部分孩子只能久久買一卷。說到這一點,我確實比同齡孩子佔了大便宜:幾乎所有引進台灣的新專輯,母親那兒都有錄音帶,著實讓我省下不少開銷。

 

 

 

 

然而,總有母親那兒也找不著的專輯。就在1985年,我生平第一次用零用錢買了一卷西洋搖滾卡帶,是盜版的Tears for Fears首張專輯《The Hurting》(1983)。我先愛上了他們第二張專輯《Songs From the Big Chair》的暢銷曲”Everybody Wants to Rule The World”(媒體翻譯成『世人皆有江山夢』,當年唱片圈還挺有教養的)和”Shout”,我把母親的黑膠唱片轉錄成卡帶,聽了一遍又一遍,又想找他們早期的專輯,只好去唱片行尋寶。那時我甚至連辨別盜版的能力都沒有,懵懵懂懂買了回家,打開內頁,才覺得事有蹊蹺:歌詞錯誤百出,連歌名都打錯,印刷更是粗劣不堪。至於音質如何,則已不復記憶了。

 

1985年冬天,母親的電台節目循例與雜誌合辦西洋年終榜票選,考慮到Wham!實在太強,無人能攖其鋒,榜單統計首次把「二重唱」和「合唱團」分開計算(『樂團』、『樂隊』的稱呼得再等幾年才會普及)。「二重唱」項目的結果毫無懸念,Wham!遠遠領先Tears for Fears,還有個湊熱鬧的第三名Hall & Oates。然而那年頭Tears for Fears的樂迷都覺得自己比Wham!的樂迷高尚有水準,我也不例外,雖然私下也真的很喜歡Wham!,投票時還是義不容辭圈了Tears for Fears。

 

老實說,以當時的聆聽口味,聽到Duran Duran就已經覺得非常「搖滾」了。大概就是在1985年前後,家裡添了一樣尖端科技新產品:一部可以播放CD的隨身聽。架上CD沒有幾張,媽媽有什麼我就聽什麼,除了喜多郎的《絲綢之路》,聽得最多的就是Duran Duran的《Rio》(1982)和實況專輯《Arena》(1984)。《Arena》的開場曲”Is There Something I Should Know”簡直震撼過癮極了。

 

至於Duran Duran迷死半世界少女的俊帥模樣,我反而印象模糊,也從來沒有搞清楚團員長相的打算。這一年,Duran Duran成員另外組了兩支玩票性質的樂團Arcadia和Power Station,我特別喜歡Arcadia那張《So Red The Rose》,對Power Station則沒啥感覺。1986年Duran Duran推出新專輯《Notorious》,是我身為Duran Duran歌迷追蹤的最後一張唱片。之後我的聆樂品味大轉彎,就和他們「失去聯絡」了。

 

 

 

 

啊,還有一張1985年的厲害唱片,是Heart這個老牌樂團重攀顛峰的同名專輯《Heart》。我當然不知道Ann Wilson與Nancy Wilson姊妹組成的搖滾團,曾是1970年代指標性的重搖滾/民謠搖滾勁旅。更不知道這張專輯在西方「本格派」樂評人耳中根本是徹頭徹尾的軟歌pop專輯,讓不少老樂迷感到情何以堪。這張專輯的軟搖滾編曲、豐美旋律與剛柔並濟的主唱聲線搭得太漂亮,那一年我起碼聽了一百次。多年後才知道,Ann與Nancy姊妹的父親曾是駐台美軍陸戰隊員,她們少女時代曾隨父親在台灣住過一段時間。

 

 

     

 

 

 

我養成習慣,一有機會就在母親工作桌的抽屜翻找沒聽過的錄音帶來嘗鮮。1986年某一天,我挖到一卷Beatles的精選輯《20 Greatest Hits》,原版唱片早在1982年便已發行,紀念Beatles正式出道二十周年,收錄二十首美國榜冠軍單曲。從小經常聽到讀到「披頭」一詞,隱約覺得這個團體似乎很厲害,純粹出於好奇,我把這卷錄音帶放進隨身聽,從”She Loves You”一路聽到”The Long and Winding Road”。這些古老的歌,有些聽來熟悉,有些十分陌生,卻都比任何時新的排行榜歌曲更讓我著迷。

 

打從迷上西洋歌曲以來,我第一次有了衝動,想把這個樂團的所有歌曲都找來聽,想把這些歌的來龍去脈弄清楚,想知道做出這些歌曲的人是什麼模樣。母親平常不大主動和我聊音樂,但當我抱著一堆和Beatles相關的疑惑去問她的時候,她總能一五一十提出解答,要難倒她非常不容易。我也開始翻查母親書架上的各種流行音樂參考書,艱難地讀英文,查字典。最珍貴的發現莫過於書評書目出版、范文編譯的《披頭的故事》(1976)。故事讀了,對Beatles的時代神往不已,進一步想搞清楚他們的同代人還有什麼厲害作品。李竹旺編纂的《熱門星頌》鉅細靡遺列出歷年Billboard排行榜冠軍單曲、專輯統計表和許多關鍵音樂人的簡介與排行成績,變成我愛不釋手的寶典。

 

1987年,我在光華商場買下生平第一張黑膠唱片:「雅音」翻版的Pink Floyd專輯《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1973)。老闆還一直鼓吹我買另一張Chris de Burgh的《Crusader》,我那天錢不夠沒理他。現在想想,好像也不怎麼值得後悔。回家用母親的唱機大聲放Pink Floyd聽,那莫可名狀、奇趣橫生、深不可測的音樂,勾起無窮懸想,我覺得自己可以一直一直浸在這樣的聲音裡永不厭煩。就這樣,我一腳踏進了父母輩青年時代火紅的那個搖滾世界,聆聽路徑一路回溯,自此與多數同代人的耳朵分道揚鑣了。

 

2010-12-01

 

 

(本文作者是廣播人,著有散文輯《地下鄉愁藍調》、《昨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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